从来作草皆匆匆,为什么说匆匆不作草书?这是有故事的,这还得从草书之祖张芝说起。中国当代经济学家吴敬琏有“吴市场”之称,厉以宁有“厉股份”之誉。他们这些别号名号的用法,古代早已有之,雅俗共赏,有点石成金、通俗易懂的趣味。
东汉著名书法家,有“草圣”之名的张芝,他擅长草书中的章草,将当时字字独立的草法,改为字字牵连迹近一笔到底的新写法,富有独创性,在当时影响很大。
张芝在尺牍之尾常常书写“匆匆不暇草书”,他因此被人称为“匆匆不暇草”,时间一长,成为他的雅号。这原本是古人的一种谦敬词,如同信札末尾“匆匆不具”之意。但这几个字因断句等原因造成后世不少争议,颇有意思。“草”字有两说,一说是起草初稿,一说是“草书”。
草书本具从速赴急之功用,一经开创便渐为尺牍专用书体。古人语“匆匆不及草书”,即此意。若作为正式案牍,则表示起草后再誊录。古谚说:信速不及草书,家贫难办素食。言其难置也。宋代的《皇宋书录·皇朝类苑》有云:“凡章草小草点画皆有法,不可率意辄书。”草书不可随便写,大多数人看不懂,丧失人际交流功能,已趋于纯艺术审美范畴。还是苏轼说得好“草书虽是积学乃成”,厚积薄发,须待闲静之时为之,非匆匆涂鸦。草书有法度规章,匆匆存抑扬顿挫。
西方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毕加索的抽象画绝不是胡写乱抹,他的素描写实功底非常扎实,他存世37000件作品中,留下的素描作品有7000多幅,清晰展现了他从具象到抽象的升华路径。如果有人想跳过素描写生直接学习抽象画技法,等同于初学者上手就写狂草,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。所谓“正不暇则行,行不暇则草”,盖书法常理,书道也不可逆袭。
古人很有趣,类似雅号不少。北宋词人宋祁写过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的名句,他又做过工部尚书。于是有人戏言“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”,简称“红杏尚书”。另一位北宋诗人、丞相寇准,他一生清德雅量,素行望高,重惜名器,死时家里连房子都没有。对此,也是一生清贫的诗人魏野赠其诗云“有官居鼎鼐,无地起楼台”。后来人们称寇准为“无地起楼台相公”。著名词人秦观填了一首词《满庭芳·山抹微云》,他的女婿叫范元实。小范常在歌舞厅玩,但终日不语,从不搭讪。一天某歌姬问他“公亦解词曲否?”小范笑答“吾乃山抹微云女婿也。”歌姬青眼视之。小范由此有了一个雅号:山抹微云女婿。同时,也可见当年歌姫都盛唱此词,这与同时代“凡有井水处,皆能歌柳词”的柳永有得一拼。苏轼诗云“山抹微云秦学士,露花倒影柳屯田”,秦观写山川之景,柳永写羁旅之情,俱臻绝顶。苏轼眼中,秦观又变成了“山抹微云秦学士”,一顶帽子轮流戴。
匆匆不作草书,因为草书也是一门书法艺术。反观认认真真钤印,印文倒是一串如鸟兽篆的防伪设计。据说钤印始于北宋苏轼,迄今已有一千年的历史。在古代,印章和花押一个主要的功效是防伪,如同今天的签字一样,无法复制是治印人和花押人的最高追求。古人认钤印或花押不认签名,和今天的习惯反一反。当时印鉴、花押、签字的法律效力依次递减,清朝官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去吏部备案印鉴花押。宋徽宗赵佶的花押,形似“天下一人”,又酷似“天水”,无人猜得准,号称天下最美的绝押。花押和画押基本上相通,可见是画出来的,它不是简单的签字。签字画押,说的是两套程序。以前两个国家签订条约,签署者要用花押,西洋人也用花押。李鸿章签《辛丑条约》时的花押,形如一个“肃”字,因为他的爵号是“肃毅侯”。唐太宗不喜欢群臣用花押,要求案牍署名用楷书,后人遂以草书为花押。唐朝文学家韦陟的花押很别致,是飘逸的五朵云。
到了宋代,“花押”不再是姓名,而是字、号为主。宋高宗赵构的花押虽然看起来像一个“五”字,其实它是一种“合形字”,分开来看它们好像是“人”与“王”的结合,隐晦折射“人中之王”。他有一种父兄尚在、皇位来路不正的自卑。明清书画家中,“八大山人”朱耷的花押更是绝唱,他在落款时,喜欢把“八大”和“山人”联写,他的花押签得既像“哭之”又像“笑之”。这“哭之笑之”的背后恐怕暗含了朱耷前朝遗老的心境, 匆匆不作草书,达意而已;画符钤印花押,防伪而已。各臻其妙,互不颠倒。一如古人明训:佩韦以自缓,佩弦以自急。取长补短,中庸兼容。水深则流缓,人贵则语迟。言语贵迟,大事宜缓。人事一旦匆匆,首先行事不雅,再则判断易偏。凡急就章,皆权宜之行,恰如上海人讲,急吼吼吃相难看。
写草书尚不能匆匆,何况沐浴换衣焚香,作毕恭毕敬状的“下笔必为楷则”。心有静气,雅性自出。写楷存敬,书草飞美。然后况味人生——静观朝暮闲观花,轻煮岁月慢煮茶。(俞 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