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衣黑裤黑帽,搭配白色T恤白色运动鞋,刚结束完上一场访谈,陈思诚稍作修整,很快出现在我们视线里。他与现场工作人员一一打招呼,眼神诚恳,彬彬有礼。访谈就此开始。
此时《消失的她》票房基本尘埃落定,35.23亿,这部由他监制、编剧的悬疑片,在今年暑期档作品中成绩斐然,加之此前的“唐探三部曲”、《北京爱情故事》、《误杀》等系列影片,他以导演、监制、演员身份主要参与的项目总票房已经突破了202.96亿。至此,几乎每部“陈思诚作品”都经过了市场考验,一次又一次创造了票房神话,甚至助力低迷不振的电影产业逆风翻盘、重焕生机。
陈思诚的每一部作品都深切感知着观众的喜怒哀乐,与之共情。不过,也有一些影评人称之为“不追求精品、只打造爆款,以悬疑为噱头吊起观众好奇心”的模式,使得“产品经理”这一标签在《消失的她》上映期间被加之于这位尚属年轻的导演身上。
“从我2013年拍第一部导演作品,到现在刚刚10年,我认为给我贴标签确实言之过早”,“一些挫折、一些非议、一些争议也不会困扰我很久”,面对争议,陈思诚真诚回应道。此次访谈过后,陈思诚还将为于12月15日上映的《三大队》以及自己担任导演的新电影《解密》忙前跑后。
在我们的对谈中,陈思诚坦诚“并不拒绝商业性”,但也表达“具有商业性不等于自己没有艺术追求”,还会提出自己的解题思路:“你抵触什么呢?在这个时代当中,你一定要跟这个时代相处。”在他看来,最重要的不是去追什么热点,“因为热点是追不上的”,更重要的是“这个东西是否真正打动了你,或者真正让你产生了对其一究根本的那种兴趣”。
陈思诚对电影创作及整个电影行业的热情,贯穿于我们访谈的始终:“爱电影,所以我希望电影要活下去,我希望电影人都可以活得更好、更有尊严……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人生必然的经历。我相信未来已经写好。”
2009年,他主演了娄烨的电影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,入围第62届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;
2021年,《唐人街探案3》上映,陈思诚导演电影作品票房累计超100亿,他成为中国影史首位百亿票房导演;
2023年,陈思诚监制、编剧的电影《消失的她》上映,斩获票房35.23亿,打破73项影史记录;
凤凰网读书:我来之前特意查了下数据,可以说你是现在、此刻,中国在商业上最成功的导演,甚至都不用加之一,那这样的身份,没有(让你)焦虑的时刻吗?
陈思诚:其实没有什么焦虑,因为任何东西都是一体两面的,商业上取得成功就被评价为不够艺术,说你“过于逢迎、过于算计,太精明”,就像别人说我是一个“产品经理”。但我也是中央戏剧学院科班毕业、拥有艺术追求的电影创作者,只是我并不拒绝商业性。我觉得还是得先让电影这个产业活得更好。
凤凰网读书:你刚刚也提到了“精明”这个词,其实精明另外一面就是聪明,“聪明”就是一个很中立、很褒义的词,但是大家就喜欢说你精明,你会不舒服吗?
陈思诚:我不会因为他人对我的认知而改变,我到底是精明、聪明或其他,我自己很清楚。我认为人生是没有真正定论的,因为我们都还在路上,唯一可能相对公允的定论是墓志铭,甚至墓志铭都不够公允,所以又何必纠结一时的认知或者标签。
陈思诚:他们愿意怎么说我就怎么说,我认为人是一直在动态中的,我还在成长,从2013年拍摄自己的第一部导演作品,到现在刚刚10年,而我最新的电影即将开机,这会是一部特别不同于我以往创作(风格)的作品。所以我认为给我贴标签这件事,首先感谢大家对我的关注和报以的热忱,但确实言之过早,因为我自己还处在一个变量当中。
陈思诚:我觉得大部分人从青少年时期到成年之间,都有一个成长的阶段,我们都曾经挺困惑的。包括互联网流传我在戛纳穿着橙色西服(的照片),网友都觉得很土的“橙色风暴”,第一,那时候的我没有选择,是经纪公司负责安排;第二,我不是成长在一个典型书香门第家庭里面,所以我对美的认知也是逐步地形成、确立。
现在我衣柜里全是黑白两色,因为我觉得所有的颜色对我来讲都不如这两个颜色让我更接受,其实是个人心境发生了变化,或者说我更笃定地认识到了自己要什么,而且更有话语权了。
凤凰网读书:你现在更喜欢黑白灰,可能是一种往里收的感觉,你觉得你自己在性格上有这样一个变化过程吗?
陈思诚:当然,走到现在特别明白自己不是“孙悟空”,或者自己就是“孙悟空”,不管个人在这个行业做到了多高,其实(个体)都是微不足道的。你依旧只能借助电影的手段表达一些内心想法,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地认清自己,认清了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。
凤凰网读书:有一个2012年的采访,你跟记者说,我知道好多人都不喜欢我。“很多人不喜欢”的这种感觉最早是什么时候有的?
陈思诚:那我不记得了。但我好像从小就是“毁誉参半”的,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哪都是。可能我给人的感觉是“桀骜不驯”,比较“装”、比较傲的,以前会更明显。但现在看来那个时候是少年心性,反而源于内心不自信,才把自己包装得特别拒人于千里之外。我总结发现,其实所有软体动物的外壳都是很坚硬、甚至带刺的,那个时候是不够自信才把自己武装成那个样子,现在平易近人多了,正是因为内心相对来说充盈一些了。
陈思诚:不柔软做不出《三大队》这样的片子,(《三大队》)我看一次哭一次,最后趟了一遍剧本,我也改了一些台词,写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,有两场戏我自己改得泣不成声。当时给两个人发了微信,先给李晨发微信说“我想请你来演部电影”;又给张译发微信说“想请李晨演杨剑涛那个角色,剧本(这个角色)改得非常好”。
我们仨是从《士兵突击》认识,一直到《北京爱情故事》。我在写剧本的过程中突然有一种特别强大的宿命感,戏内戏外我们都有各自的变化,都找到了自己可能更舒适的人生位置,跟《三大队》里杨剑涛、程兵这两个角色一样,原本一个是二大队队长,一个是三大队队长,他们也会因为一个事件产生特别大的人生错位。
我现在特别关注的一类题材是“人物个体命运在时代下的身不由己”,所以那天晚上就挺感慨的,给他俩一人发了个微信。如你所说,那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独处时刻,写完一遍剧本,其实(就像)拍了一遍这部电影。
陈思诚:其实我想重申一下,《消失的她》不是源自真实的案件去改编,它原本就是一个原创故事,只是某些情节与真实事件存在吻合之处。《消失的她》并不是像一些传闻所说刻意去迎合某个社会热点,因为在上映时所谓的“热点”跟创作的生产规律是相悖的。
制作一部电影,常规而言从前期剧本开发到完成上映最快也得一年多,现在又是信息量急剧爆炸的时代,可能几个月“热点”就更迭了,热点是追不上的,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去追逐热点, 而是这个内容是否真正意义上打动了你,或者真正让人产生了一究根本的兴趣,这种“想讲述”的比什么都重要。
凤凰网读书:今年暑期档很热,很多人就会说是不是国产现实主义题材回潮了。也有一些人说,怎么最近受欢迎的,都是一些吓唬人的电影,你认为这是一个巧合吗?还是现阶段中国电影的创作者就是有一种趋同的倾向?
陈思诚: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狗血。我拍《消失的她》是因为这几年我受到了各种社会事件的冲击,又恰好遇到了这样的故事题材剧本。我们创作者都是跟时代在对话,要敏锐地把握住现在社会的一些事件,文艺作品都是时代的注脚,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再去拍脱离当下语境的一些题材,那肯定不行。
周星驰的《大话西游》,上映当时不管是票房还是口碑都很差,但它现在变成了星爷最“永恒”的一部作品,是因为后来大家再看的时候,发现原来它具备那么超前的意识、认知,而且我认为周星驰在拍的时候也并不觉得“我在追求永恒”。
包括《泰坦尼克号》,卡梅隆导演肯定没有说“我是在追求一个永恒”,他只是在拍一部爱情片,在讲一个故事,可能是那个故事打动了他,而不是为了去追求什么“永恒”。
陈思诚:随着现在的工业化体系,或者公司内部管理越来越成熟,我对公司项目要求是从剧本阶段宣发就要进入了,甚至可以提供一些idea加入到剧本里,从而预埋宣传点,或者帮助产生更好的物料。尤其现在短视频平台已经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宣发阵地,所以我们从开机时,短视频团队就已经进入了。
凤凰网读书:电影营销的“短视频化”,这个事情我不会简单说它好还是不好,但是我还是想听你本人来讲讲它的利弊,因为有很多人对这个是有一点抵触的。
陈思诚:抵不抵触,它是时代洪流,它是“势”,人不可能逆势而为,逆势而为你就是粉身碎骨,你抵触什么呢?特别粗鄙的二元对立都不可取,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。我以前不懂马克思为什么说“科学的入口就是地狱的入口”,但我现在越来越理解了,特别是看完《奥本海默》以后。
能灭绝人类的只有我们自己,但我们没有办法,我们停不下来,所以有很多东西是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。
陈思诚:抵触什么呢?我想抵触很多事情,可是改变不了,我认为一切都是应运而生的,你在这个时代当中,就要跟这个时代相处。我的座右铭是“常怀出世之心,喜做入世之事”,这个时代已经很好、很五彩斑斓了,任何时代都有它的好与坏、它的优势与病灶。
我不想自诩为所谓的“艺术家”,其实艺不艺术只是你看世界的态度,所以我追求的只是(自己)怎么看世界的视角,不会去受困于别人对我的认知。首先我爱电影,所以我希望电影这个产业活下去,我希望电影人都可以活得更好、更有尊严。我一直觉得我们电影产业规模太小,六百亿在整个宏观经济当中九牛一毛、杯水车薪。所以当这个产业这么弱不禁风,依赖于传统且唯一的盈利模式“卖电影票”这样的一个情况下,你受不了任何的风吹雨打。
像疫情三年,我们倒了20%多的影院,(如果)再有两年呢?影院全没了,还玩儿什么电影?所以得让电影产业化规模更大,足够的水才能容得下更多的鱼,足够的土壤才可以百花齐放。我希望它具备该有的产业规模和商业认知,大家得去看电影。
还有一句话叫“文以载道”,所有的艺术家最希望的,是表达的内容能被更多的人认识、认知,不是空谷幽兰。我觉得留得下的电影才是真正牛的电影,像《肖申克的救赎》,当年遗珠奥斯卡,但是它现在也是一部伟大的电影。
凤凰网读书:你会为此而做出一些改变吗?比如说大家总说陈思诚的电影总是跟下沉有关,那你会不会比如说,“明天去拍一个文艺的给你们看看,我是有这个本事的”。
陈思诚:我没必要去向大家证明我有什么本事,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,你需要用一生去证明你是谁,或者你需要一生去了解自己。我觉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四个字叫“娱己娱人”,你能娱乐自己,让自己开心,你又能侥幸地、非常幸运地让周围的人开心,让你父母有比较好的生活,你身边的朋友、亲人、你的工作人员能够因为你的存在而获得好一点的生活,你的作品又能娱乐一些人,就够了。
陈思诚:相对来说我可以笑看很多事情,荣辱不惊(笑),这有点自夸的嫌疑,但我觉得现在特别多所谓好消息,比如像《消失的她》票房超过了我们的预想,也并不会真正意义上让我快乐很久,都是片刻的情绪。
同样,比如说一些挫折、一些非议、一些争议,也不会困扰我很久,我都会很快地从那种情绪当中排解出来,因为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人生必然的经历,相信未来已经写好。比如说在选演员上,最近的一部电影遇到一些困难,我一直跟团队的人说其实不用太过焦虑,我们“尽人事、听天命”,因为这部电影早已经拍好了,它只是在后面等着我们。甚至这个电影有多少票房、有多少影响、它的好坏,早已经写好了。
说实话,人生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修行,最重要的其实是明白一件事——到底为什么活着?如果你把这件事情想得相对清。